第135章 你觉得,这是一场为你设下的局

  等到陆明渊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,林瀚文脸上的温和笑意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。

  他静坐了片刻,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叩击。

  “文龙。”

  他淡淡地开口。

  “大人。”

  沈文龙躬身行礼。

  “去查一个人。”

  “江宁府贡院的生员,严和同。去年院试的第三名。”

  “查他什么?”

  “所有。”

  林瀚文收回目光,眼神变得锐利起来。

  “他的家世背景,人际往来,平日里的喜好,最近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,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……事无巨细,我都要知道。”

  “是。”

  沈文龙没有多问一个字,再次躬身。

  书房内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“噼啪”声。

  林瀚文拿起一本来自京城的奏报,目光重新变得专注而深邃。

  这江宁府,乃至整个大乾的棋盘,远比一个十岁孩童眼中所见的要复杂得多。

  他既然将陆明渊收为弟子,便有责任为他扫清前路上那些不必要的荆棘。

  ……

  接下来的十余日,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。

  对于陆明渊而言,贡院的求学生涯,多了一抹别样的色彩。

  严和同,这个出身贫寒的少年,果真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,成为了陆明渊在贡院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。

  他们会在课后,寻一处僻静的角落,就《春秋》中的一处“微言大义”争论得面红耳赤,最终却又相视一笑,各自叹服对方的见解。

  他们也会在藏书阁中,并肩而坐,一看便是一个下午。

  偶尔,陆明渊也会拉着严和同,走出贡院那四四方方的围墙。

  他们不去秦淮河畔那些销金窟,不去那些文人雅士附庸风雅的茶楼,而是会钻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,寻一个烟火气十足的馄饨摊。

  两碗热气腾腾的骨汤馄饨,撒上碧绿的葱花和紫菜,再滴上几滴香醋。

  严和同总是吃得很快,像是饿了许久,却又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斯文。

  而陆明渊则会慢慢地品尝,听着身边小贩的吆喝声,看着巷子里孩童的追逐打闹,感受着这俗世红尘最真实、最鲜活的气息。

  “明渊,你这般身份,竟也喜欢这些市井之食?”

  一次,严和同放下碗,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。

  “人间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。”

  陆明渊笑了笑,将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推了过去。

  “我自幼在乡野长大,这些味道,比那些山珍海味更让我心安。和同兄若是不嫌弃,便帮我解决了它。”

  严和同看着那半碗馄饨,愣了愣,随即眼眶微微有些发红,他没有推辞,默默地接过来,一口一口,吃得格外认真。

  陆明渊静静地看着他,心中却是一片清明。

  这十余日的相处,严和同的表现堪称完美。

  他谦逊有礼,学识渊博,偶尔会流露出寒门子弟的自卑与敏感,却又很快被自身的傲骨所掩盖。

  他对自己,有敬佩,有亲近,却无半点谄媚。这份情谊,真挚得找不出一丝破绽。

  若非陆明渊是带着两世的灵魂在审视着这一切,恐怕早已将他引为生平第一知己。

  可越是完美,便越是说明其背后的不寻常。

  两人如往常一般,从贡院出来,准备去城南那家新开的书肆看看有没有什么孤本善本。

  刚拐过一条僻静的巷子,前方的路便被几个人堵住了。

  为首的,正是那个在课堂上被陆明渊驳斥过的赵彦。

  他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家丁打扮的壮汉,一个个歪着头,斜着眼,满脸的横肉与不善。

  “哟,这不是我们江宁府鼎鼎大名的陆神童,和他的跟屁虫严案首吗?”

  赵彦摇着一把骚包的折扇,阴阳怪气地说道。

  严和同的脸色瞬间白了,他下意识地将陆明渊护在身后,对着赵彦拱手道。

  “赵公子,我与明渊还有要事,还请行个方便。”

  “方便?”

  赵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“严和同,你算个什么东西?一个穷酸秀才,也配跟本公子讲方便?我告诉你,今天这路,就是为你堵的!”

  他用扇子指着严和同的鼻子,一脸鄙夷。

  “你这种泥腿子,就该好好在泥里待着,非要削尖了脑袋往上爬,还妄想攀上陆神童这棵高枝?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配吗?”

  “赵彦,你……”

  严和同气得浑身发抖,读书人的清高让他无法说出什么污言秽语,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
  陆明渊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赵彦。

  “看什么看?”赵彦被那眼神看得心虚,恼羞成怒地吼道。

  “给我打!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给我往死里打!让他知道知道,有些人,是他一辈子都高攀不起的!”

  话音刚落,几个家丁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。

  他们的目标很明确,完全绕开了陆明渊,拳脚雨点般地落在了严和同的身上。

  严和同虽有几分力气,但终究是个文弱书生,如何是这些打手们的对手?

  他死死地护住头脸,蜷缩在地上,发出痛苦的闷哼。

  陆明渊站在一旁,双拳紧握。

  这出戏,演得太拙劣了。

  赵彦的挑衅,家丁的殴打,都精准地避开了自己,目标明确得仿佛生怕伤及无辜。

  那么,接下来,该是“救驾”的人登场了。

  果不其然,就在此时,巷子口传来一声怒喝。

  “住手!光天化日之下,竟敢当街行凶,还有没有王法了!”

  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华服少年,带着七八个护卫,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。

  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,面如冠玉,目若朗星,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然。

  赵彦看到来人,脸色骤变,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,结结巴巴地道。

  “世……世子爷,您怎么来了?”

  “本世子若不来,岂不是要让你这蠢货,在这江宁府翻了天?”

  那锦衣少年冷哼一声,一脚将赵彦踹了个趔趄。

  “滚!带着你的狗,立刻从我眼前消失!再让我看到你仗势欺人,我打断你的腿!”

  “是,是,是!”

  赵彦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带着家丁们溜之大吉。

  锦衣少年这才走到蜷缩在地的严和同身边,亲自将他扶了起来,语气温和地问道。

  “这位兄台,你没事吧?”

  严和同挣扎着站起身,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,嘴角还挂着血丝,他对着少年深深一揖。

  “多谢公子出手相救,在下严和同,感激不尽。”

  “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。”

  少年摆了摆手,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陆明渊,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欣赏。

  “这位是?”

  陆明渊上前一步,不卑不亢地拱手道。

  “江临县,陆明渊。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。”

  “不敢当,”

  少年爽朗一笑,“在下李玄贞,家父威远侯。”

  威远侯世子!

  陆明渊心中冷笑,脸上却露出几分感激之色。

  “原来是世子殿下,今日之事,多亏殿下仗义出手,我与和同兄感激不尽。”

  严和同也在一旁附和道。

  “是啊,世子殿下,今日若非您,我……我恐怕……”他说着,又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  “世子殿下大恩,我与明渊无以为报。”

  “不如就由我做东,在前面的望江楼摆上一桌,聊表谢意,还望世子殿下赏光!”

  严和同捂着胸口,一脸诚恳地说道。

  “这……”李玄贞故作迟疑。

  “还请世子殿下务必赏光!”

  严和同再次请求,态度坚决。

  李玄贞见状,这才“勉为其难”地点了点头。

  “既然二位如此盛情,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。”

  三人一行,朝着江宁府最有名的酒楼——望江楼走去。

  望江楼的雅间内,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

  李玄贞谈吐不凡,上至朝堂大政,下至坊间趣闻,无一不通,言语间既有侯门世子的气度,又不乏江湖儿女的豪爽,很能拉近与人的距离。

  严和同则扮演着一个完美的陪衬角色,时而引经据典,时而感慨时事,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。

  唯有陆明渊,话不多,只是不停地举杯。

  “世子殿下高义,我敬您一杯!”

  “和同兄受惊了,这杯酒,为你压惊!”

  “今日能结识世子殿下这般英雄人物,实乃三生有幸,满饮此杯!”

  他年纪虽小,说出的话却老成得体,让人无法拒绝。

  李玄贞和严和同本就存着与他拉近关系的心思,自然是来者不拒。

  两世为人的灵魂,加上远超常人的心智,让陆明渊对酒桌上的门道了如指掌。

  他总能用最恰当的理由,让对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而自己却只是浅尝辄止。

  一个时辰后,雅间内,李玄贞已经趴在桌上,口中胡乱地喊着什么。

  严和同也已是面红耳赤,眼神迷离,靠在椅子上人事不醒。

  陆明渊放下酒杯,眼神清澈如初。

  他站起身,走到门口,叫来店里的掌柜。

  “掌柜的,这两位公子喝多了。”

  他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,放在掌柜手中。

  “劳烦您开两间上好的客房,再找两个机灵的小二,将他们好生安顿下来。剩下的钱,便给小二们喝茶了。”

  “哎哟,陆案首您放心,小的一定办得妥妥帖帖!”

  掌柜的接过银子,笑得合不拢嘴。

  安排好一切,陆明渊走出望江楼,夜风微凉,吹在脸上,让他本就清醒的头脑更加清晰。

  他没有片刻耽搁,直接登上了总督府的马车,径直返回。

  ……

  林府,书房。

  林瀚文正在灯下批阅公文,听到下人通报陆明渊求见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

  这个时辰,他不是应该在温书苦读吗?

  “让他进来。”

  陆明渊走进书房,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
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“明渊,这么晚了,有事?”林瀚文放下手中的笔。

  “学生有要事禀报。”

  陆明渊没有丝毫隐瞒,将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
  从被赵彦围堵,到威远侯世子李玄贞“恰好”出现解围,再到望江楼的酒宴,一五一十,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。

  林瀚文静静地听着,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,光芒愈发锐利。

  直到陆明渊说完,他才缓缓开口:“所以,你觉得,这是一场为你设下的局?”

  “不。”

  陆明渊摇了摇头,语出惊人。

  “学生以为,这场局,看似是为我而设,但他们的最终目的,恐怕不是我这个小小的院试魁首。”

  “哦?”林瀚文的眉毛微微一挑,来了兴趣。

  “那你说,他们的目的是谁?”

  陆明渊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老师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是老师您!”

  话音落下,书房内一片寂静。

  半晌之后,林瀚文忽然发出一阵朗声大笑。

  “哈哈哈哈!好!好一个陆明渊!果然没有看错你!”

  他站起身,走到陆明渊面前,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。

  “说说看,你是如何看出来的?又是如何感受出来的?”

  “回老师,此事疑点甚多。赵彦挑衅的时机,李玄贞出现的时机,都太过巧合,像是排演好的一般。这其一。”

  “其二,威远侯乃是京中勋贵,世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?”

  “即便他真的欣赏学生的才学,想要结交,也断然不会用这种近乎栽赃嫁祸的手段,这有失身份,也容易落人口实。”

  “所以学生断定,他如此大费周章,所图必然不小。而我身上,除了‘院试魁首’这个虚名,唯一能让一位侯府世子看重的,便只有‘总督亲传弟子’这个身份。”

  “他想接近我,便是想通过我,来接近老师您。”

  这番分析,条理清晰,逻辑缜密,已远非一个十岁孩童所能及。

  但林瀚文显然还想知道更多,他追问道:“这些是你的推断,那感受呢?为师想听听你的直觉。”

  陆明渊沉吟片刻,他总不能说自己两世为人,对人心的洞察早已炉火纯青。他只能换一种说法。

  “是严和同。”

  他缓缓说道。

  “和同兄平日里为人,虽有傲骨,却也带着寒门子弟的谨慎与敏感。但在今日之事上,他表现得太过于主动了。”

  “从被打后立刻提议设宴感谢,到酒桌上极力烘托气氛,他的主动,少了几分真诚的感激,多了几分急于求成的刻意。学生……觉得有些不对。”

  林瀚文听完,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  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全局,是为智。

  能从人心的细微变化中察觉到异常,是为慧。

  他的这个弟子,智慧双全,实乃璞玉。

  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
  林瀚文重新坐回书案后,语气恢复了平静。

  “这件事,你不用再管了,为师自有处置。你只需记住,朝堂之事,波诡云谲,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。”

  他拿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淡淡地说道。

  “至于那个严和同……你若是觉得他人品尚可,平日里在贡院接触一番,砥砺学问,也无不可。”

  “但是,记住为师的话。”

  林瀚文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。

  “可以接触,不能深交。”

章节目录

都市推荐阅读: